电脑游戏《辐射》,有着光荣的历史:诞生于1996年,背景为未来战争后的北美废土。迥异于当时游戏界流行的“剑与魔法”主题,它用后启示录风格打响了名号,成为最另类的RPG(角色扮演游戏)标杆。
它的版权命运跌宕起伏,曾被冷藏十年,背景设定和故事风格也经历过大刀阔斧的修改。有大部头的原著小说支撑,却又包含了丰富的文化意象,对于第一次接触《辐射》故事的人来说,这部豆瓣评分8.6分的剧集,是一个不错的入口——特别是在游戏改编剧集逐个翻车之后,这部剧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气质。
今天的世界“不存在”之后,我们将如何生活?这是《辐射》一以贯之的主题。
在这条科幻时间线年代开始,萦绕世界的紧张从未结束,并最终在2077年变成改变世界的大战。酷烈的战争过后,人们迎来了新的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。
上百年的时间里,熬过核冬天和核辐射的幸存者们聚集起来,在满目苍夷的北美大陆重建人类文明。剧版《辐射》中的三个主要角色,刚好涵盖了原作系列中,最重要的几个幸存者群体。
主角之一是避难所居民,代表了玩家和普通观众的视角。我们大都成长自相对和平、健康的环境,有着基于现代社会的价值观,这些都与末日后的世界格格不入,注定要遭受冲击。
主角之二来自“钢铁兄弟会”,这一个故事里的组织,致力于回收战前技术,有着相对高尚的动机。可排他的保守态度和重技术轻人文的行动理念,让他们离真正的文明越来越远。力量强大又傲慢的技术精英,除了“钢铁兄弟会”,还有“英克雷”“避难所科技”等组织,《辐射》借用他们表达对技术至上的警惕和批判。
第三位主角是个形容枯槁的“尸鬼”,是最有《辐射》气质的人物。“尸鬼”是遭受核辐射后变异的人类,虽然身体机能强悍,寿命极长,付出的代价也极其惨烈。那些寿命最长的更目睹了文明毁灭的悲剧,又因为变异遭受排挤,夹在回不去的旧世界和融不进的现在之间。
除了极少数坏事做尽的反派之外,《辐射》系列从不轻易对某个群体施加批判。怎么样看待他们、理解他们,甚至对待他们,是玩家的自由,这也是原作故事重要的魅力之一。
电视剧版很好地延续了这点。随剧情的进展,幼稚的角色和凶狠的角色都逐渐展现出他们更复杂的部分,并以这种立体感打动观众。最重要的是,剧版《辐射》的主要故事依然围绕幸存者纷争和技术阴谋论这两条明暗线,用怀旧小调混合黑色幽默,探讨文明和暴力循环不休的人类命运。
播出一个月后,《辐射》第一季的豆瓣评分依然坚挺在8.5以上。(图/豆瓣截图)
在庞杂的未来世界,以庞杂的故事线,盛放庞杂的人性,剧版《辐射》在这一点上很好还原了原作的气质,同时让第一次接触《辐射》故事的观众,也并不感到突兀。
“启示录”一词来自《圣经·启示录》,一般认为由使徒约翰在流放期间写成。约翰目睹异象,记录了一系列描绘天灾、世界大战和最终审判的预言。因此,流行文化中也常将“启示录”作为世界末日的同义词。“后启示录”,顾名思义,就是末日之后的世界。
今日的世界之后,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?末日寓言从来都是大众喜闻乐见的想象力来源,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和灭世神话。有必要注意一下的是,科幻时代来临之后,想象更增加了现实基础,世界末日的方式增加了很多种,磁极翻转、气候变暖、彗星撞地球、病毒和僵尸,都可能瞬间瓦解碳基生物文明。
而自从两颗终结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,核威慑成为“冷战”的重要组成部分。退役的二战军人小沃尔特·M·米勒,在担忧中写出了《莱博维茨的赞歌》。小说中,未来世界毁于核战,一片荒芜。人们在恶劣的自然环境挣扎求生,科技更是倒退到没有光和电的工业革命前水平,甚至连战争的真相都被遗忘了。
“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怎么打,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战用的是棍子和石头” 。配合爱因斯坦的名言,《莱博维茨的赞歌》中礼崩乐坏的废土景观,成了末日科幻作品的标配:避难所、科技考古、扭曲信仰、丛林社会,等等。
小说第一章很多情节涉及对现代文明价值观的错构,这也是后启示录科幻的魅力之一。严峻的生存环境放大了人性中恶的部分,末日社会中,人们所熟悉的规则和意义都面临着挑战。
现代文明退化成茹毛饮血,你死我活的原始社会,谁还想谈价值?(图/《现代启示录》)
第二和第三章才是小沃尔特·M·米勒议论的重心。借两场辩论,他探讨了现代文明的悖论:因为善于发明和利用技术,人类创造了了不起的文明,也掌握了毁灭大能。技术越发达,文明反而越脆弱。
小说的结局并不像古老预言那般世人得救,而是地球再次焚于核子火焰。虔诚的米勒以一种近乎异端的姿态发问:人类的命运,注定是毁灭的轮回吗?
《辐射》系列游戏中的著名台词“战争从未改变”(War, war never changes.)即来源于此。
黑岛、黑曜石(由黑岛遗老组成)、贝塞斯达这些响当当的游戏工作室都参与过《辐射》的制作。其中,黑岛、黑曜石工作室制作的《辐射1》《辐射2》《辐射:新维加斯》精气神最接近《莱博维茨的赞歌》,它们以繁复的主线、支线交织的剧情,阴暗粗粝的故事基调,和严肃的社会反思闻名。
发售近十五年了,依然鲜有游戏能在叙事层面超越《辐射:新维加斯》。(图/《辐射:新维加斯》)
贝塞斯达工作室执掌的《辐射3》《辐射4》《辐射76》风格明显不同。玩家们时刻被提醒拯救苍生,重建文明的伟大使命,俨然废土上的超级英雄。《辐射》系列传统的怀旧气息依然延续,但宾·克罗斯比的歌声、色彩鲜艳的装饰主义建筑和波普艺术,把游戏氛围变得轻松俏皮了。
马丁·斯科塞斯将超级英雄电影称为“游乐园”,许多老玩家也借用这个说法批评贝塞斯达,认为《辐射》系列从此变得符合主流审美,失去了原本的特色。不可否认的是,宣扬文明重建的乐观主义精神确实为广大受众所乐见,让新版《辐射》取得了更好的商业成绩。
《辐射》的视觉风格以20世纪前中期的未来主义想象为基底。这一段时间线的科技树也歪得清奇:人类已经掌握了可控核聚变技术、AI和基因工程,却依然在使用真空管元件。这种复古未来主义风格又被细分为“真空管朋克”“原子朋克”。
“真空管朋克”美学是什么?用阴极射线管和单色显示器的掌上电脑。(图/《辐射》第一季)
当然,这种“复古未来主义”风格一开始是出于无意的,年代久远的科幻作品今天再看,几乎全都显得复古又未来。20世纪的科幻电影就给过《辐射》很多启发,比如流行文化中废土视觉系的奠基者,电影《疯狂麦克斯》系列。
《辐射》有很多直接搬运自《疯狂麦克斯》的彩蛋,比如麦克斯同款夹克、穿着冰球护具的匪帮、由小孩子组成的部落……《辐射4》发售之后,主角与狗子溜街的片段被盗用在了一些网页游戏广告中,“开局一条狗”也成了梗。
这张剧照启发了无数科幻艺术设计,比如《北斗神拳》和《辐射》。(图/《疯狂麦克斯2》)
令人血脉偾张的画面之下,《疯狂麦克斯》四部曲是个结构完整的科幻故事。先是能源危机让社会停摆,接着大战爆发,幸存者围绕宝贵的生存资源发生冲突,坏人总是占上风,好人总是侥幸生还。直到第四部,被压迫和被禁锢的人们终于揭竿而起,推翻了军阀。
主角麦克斯的心路历程也一直变化着。他曾是旧秩序中恪尽职守的执法者,家破人亡后成为自私的流浪汉,幸得良心未泯,最终实现了自我救赎。导演乔治·米勒似乎在对《莱博维茨的赞歌》做出自己的回应:就像人有求生的本能一样,文明精神也会在毁灭中幸存,慢慢发芽。
《辐射》每一代都有忠诚的狗子同伴和进行邪恶实验的避难所,这一些设定深受《孩子与狗》启发。(图/《孩子与狗》)
独行侠与狗相伴勇闯废土的套路,还应该追溯到1976年的末日科幻电影《孩子与狗》(A Boy and His Dog)。
这部电影可完全作为《莱博维茨的赞歌》前传来看:大战结束五天后,世界上没有一个道德意义上的好人,地表有弱肉强食的幸存者,地下有邪恶的避难所居民。如果说《莱博维茨的赞歌》《疯狂麦克斯》表达的是“即便末日也不能吃人”,《孩子与狗》就是一种更加灰暗的假想。
《辐射》系列的核心设定之一,便是来自《孩子与狗》的“避难所阴谋论”。避难所表面上保护幸存者,背地里是疯狂的实验场,科技公司扭曲了社会秩序。所以我们会在《辐射》电视剧中看到主角演过这么一部电影:
这张海报还是个双重致敬。《辐射》电视剧项目代号“Hondo”,来自电影《独行侠荡寇志》,其海报刚好是一人一狗,这也体现出西部片对《辐射》的影响不亚于科幻片。电视剧的主角库珀·霍华德,战前是退伍军人兼西部片演员,很容易让人想到西部片巨星约翰·韦恩。
约翰·韦恩在20世纪的好莱坞红极一时,他总以硬汉形象出现在西部片和战争片中,被视为军人的形象代言人。到了20世纪60年代,美国战争电影的主旋律转为反思,人们对约翰·韦恩的观感也发生了变化。
约翰·韦恩是西部片和战争片常客,20世纪好莱坞的硬汉代表。(图/《大追踪》)
库布里克的《全金属外壳》中,陆战队员朝着摄像机大喊“是你吗约翰·韦恩”,让昔日父辈的旗帜成了被戏谑的对象。库珀·霍华德遭受核辐射,从万人迷变成丑陋的“尸鬼”,命运也像极了约翰·韦恩。
《辐射》身上也从始至终保持着这种浓浓的西部味:牛仔们作为搅局者出现在小镇上,直面文明和野蛮的矛盾,追寻某种自我意义。历代《辐射》的故事都有着类似的“离去-归宿”结构,野蛮的废土和狂野西部是同一回事,文明重建恰如开拓西部。
《辐射》电视剧导演乔纳森·诺兰提到,赛尔乔·莱昂内执导的《西部往事》是本剧设计风格的参考之一。莱昂内感叹牛仔的好日子逝去了,铁轨铺到小镇上,英雄日薄西山。与此同时,文明发展也取代了打家劫舍,就像电影《原野奇侠》结尾“山谷不再有枪声”,日子在变好,未来值得期待。这正贴合《辐射》IP后续的价值观。
1960年代,名导库布里克在全球的核恐慌中,拍出了核战狂想曲《奇爱博士》,他在《2001太空漫游》《全金属外壳》中持续探讨文明与暴力相伴相生的命题。
那时的人,精神情况总是纠结。一边畅想核动力火箭、核动力飞机、核动力汽车甚至核反应堆玩具,畅想掌握了恒星能量、飞出太阳系的未来世界;一边日常接受灾难教育,在能源危机、导弹危机、武装冲突的新闻播报中担惊受怕。
20世纪七八十年代,好莱坞诞生了大量末日科幻电影。《绿色食品》(1973)《逃离地下天堂》(1976)《纽约大逃亡》(1981)《浩劫后》(1983)都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凯文·科斯特纳的职业生涯离不开“西部片”“硬汉”标签,而且对末日科幻情有独钟。(图/《未来水世界》)
这股热潮在1995年达到巅峰,《未来水世界》以1.75亿美元的预算成为《泰坦尼克号》之前好莱坞最贵电影。影片票房惨淡,该片主演凯文·科斯特纳不信邪,自导自演将另一本后启示录小说《邮差》拍成了电影,更是亏到差点息影。
后来,末日电影的反思性被大场面取代,极端气候、地外文明和僵尸病毒成了荧幕常客。
最近二十年流行的末日幻想都是外星人入侵、神秘病毒和气候变暖,僵尸是最常见的反派。(图/《最后的生还者》)
吹着空调,点着外卖的青少年们在社交网络上畅想未来的世界,用作白日梦、谈资、meme(模因)、梗。
《辐射3》中,玩家能在某栋房子的废墟中遇到一台仍能启动的管家机器人,发出“为孩子们读书”的指令后,机器人徐徐朗诵道: